晋南“言子话”又称“言话”,是一种隐匿于民间的密语或行话。
晋南河东开化较早人文荟萃,民间生产和商业活动过程中,为了交流方便、保守行业秘密、保护行业利益,逐渐形成了独特且封闭的口头语言交流体系,就是在汉语言和方言基础之上衍生出的一种仅限于内部人员口头交流的话语,无关语音和语法。如戏剧界言话、理发界言话、乐户唢呐艺人言话、盐商言话、石匠言话,等等。
“言子话”作为秘密语的一种,也属于社会习惯语范畴的“同行语”类别,其特点在于私秘性、封闭性、口语性、多样性。一般某个特定集团根据需要创造的密语,只有该集团内部的成员能讲能懂,也仅限于在他们之间内部进行交流使用,其相对封闭和口语化特点往往使局外人闻之一头雾水,无从知晓,似闻天书。绝大多数秘密语多是由一大堆特殊词语和短语组成,不但没有自己独立的语音系统和语法结构,而且它的词语本身也是在全民语言的基础上,通过有意曲折即所谓“翻花样”等手法“创造”出来的。旧时江湖山寨里的黑话、胡子话,其实也属于秘密语系的一种典型样式,只是使用者的目的在于鉴别身份、通风报信、危害社会和逃避打击而已。
晋南“言子话”中词语,多用“替代法”和“借用法”从标准汉语和方言中抽离出来,形成自己特定的语词体系。如,“顶儿”指“帽子”,“亮”指“刀快”和“好看”,“悦”指“高兴”,“轮轮”指“车子”,“盘子”指“脸”,“晌”指“银子”(过去银子用来发饷,所以又叫晌元、饷银) ,即是由替代法得来。这类词同全民语言意思较为接近,所以秘密性不强,很容易理解,晋南“言子话”里此类词量并不多,足见其对大众语言的有意区隔、排斥和警惕。又如,“对面笑”指“镜子”,“尖咀”指“鸡”,“亮子”指“眼睛”,“仓里空”指“肚子饿”,“风子口”指“门”,“哼哼”指“猪”,“花花”指“姑娘”,“瓜旦”是“男娃”,“扫苗”指“理发”,“烧苗”是“烫发”等等,这些通过会意、比喻、借代等方法转意而来的词就有些难度难以听懂了,其中“五龙”指“手”,“篓”指“脑袋”,“归行”指“回家”,“糊开”指“吃饭”几乎类于江湖黑话,一般人根本不会明白其真实指向。
有的“言子话”词汇是经过许多道人为歪曲逐渐演变而来,其最初借喻暗喻引喻的汉语源头已不可知,因此其词面直接展现就让人感觉更为奇诡怪诞,与汉语字面所指相去甚远,外行已经很难弄清它们是根据什么词语引伸和变异出来的,其要表达的意思往往十分简洁,点到即可,不拖泥带水。如,“光锅”指“已婚姑娘”,“眉眼子”指“当官的”,“蔓儿”指“戏曲”,“合文”指“内行”,“展瓜”指“好”,“浅瓜”指“不好”等等。其中,一组理发行和石匠行关于数字的“言子话”极有特点,理发行数字如,“溜干”(一)、“月干”(二)、“王干”(三)、“知干”(四)、“中干”(五)、“伸干”(六)、“星干”(七)、“张干”(八)、“候干”(九)、“跑干”(十);石匠行数字如,“溜”(一)、“夹”(二)、“苍”(三)、“腿”(四)、“脑”(五)、“摄”(六)、“撮”(七)、“叉”(八)、“勾”(九)、“大溜”(十),一些数字表述后来部分也为民间接受并借用,如六“摄”、七“撮”、八“叉”、九“勾”等。此类言话,转音复杂,艰涩难懂,体现晋南地方行业言话内部用语的多变性,以及其来源母体晋南方言的多样性,闻之如像威虎山上座山雕与杨子荣的对话内容,像“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之类,能答上“野鸡闷头钻,哪能上天王山”的“地上有的是米,喂呀有根底”,可都是道行深厚的老江湖了。
值得关注的是,晋南运城(今盐湖区)和夏县还有两个区域因特殊地域条件和特定商业活动长期孕育酝酿,竟然也形成了属于各自独特、独立使用、独具特色的“言子话”体系。这两个地方,一个是围绕运城盐池的盐商团体,一个是夏县禹王乡东浒村青龙河畔一带的编苇席卖簸箕人群。
河东盬盐历史久矣,盐利获利丰厚。天下之赋,盐利居半。盛唐以来,运城盐池盐税几乎占了全国财政收入的八分之一,占全国盐税收入的四分之一。以至于唐代宗李豫得意洋洋地称道:“唐之富庶,盐税之半。”到了北宋更达到全国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一。公元1299年,蒙元大德三年,地方政府河东山西道宣慰司晋宁路与当地盐商还在山西运城创建了最早的盐务专学——“运学”,专为盐业领域这个特殊群体服务,当时全国共有五处产盐区,仅运城有专学。自明代盐商开始资本扩张之后,大量的盐商和资本加上他们的信仰——对关帝的崇拜传往全国各地。从此,形成了一个有趣现象,有盐商的地方,就有晋商,有晋商的地方就有关帝庙。因盐业,潞村成为运城,盐商成为最早的晋商。由于对盐业控制甚严和交易秘密要求,盐商之间逐渐形成了自己行业内密不外传的“言子话”,民间又意会为“盐话”。譬如,两盐商见面先施礼,后打拱,打拱的会说:“毡帽在上,颗颗在下。”意思是说“大老板(毡帽),我是跑运商的小伙计(颗颗)。”这是盐商之间客套和寒暄,别人听不懂,也不想让人知道。大概因为盐商之间“言子话”交流的诡秘难懂,加上百姓的仇富心理,近代以来民间关于盐商“言子话”的种种说辞并无恭维,如“宁看存才杀狗,不看盐鳖捏手”(存才是著名蒲剧艺人,盐鳖则是对盐商的一种蔑称),同样还有“宁坐民国天下,不听盐商说话”等,虽然有些刻薄,但盐商的言行的缜密遮掩的确令外人费解,也容易招致外行人猜忌。
夏县禹王乡东浒村一带,包含东浒庄、秦家埝、营里等村,地处夏县白沙河、马道河、青龙河交汇处,地势低洼,潮湿多水,到处长满茂密的芦苇和藤条,为当地人世代从事簸箕苇席手工编织产业提供了丰富的原材料,当地部分群体借此营生谋利,养家糊口,挣点辛苦钱。他们经常背箕卷席赶集,行迹遍布晋陕豫甚至更远的甘肃一带,为了维护自身利益,也便于当着顾客面根据实际情况及时议价定策、统一行情,他们渐渐形成了自己的“言子话”,也因此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固的社会群体,他们的秘语即称“东浒言子话”。可以说,“东浒言子话”既代表着他们行业发展的日臻成熟,也体现出此类言话鲜明的商业活动特色。
“东浒言子话”的突出特点多与交易有关,如,“同”指“贵”、“范”指“便宜”,“乃”指“买”、“讲”指“卖”,“廉”指“不好”、“到”指“好”,“广营”指“市场”、“齿”指“人”、“广营齿儿”指“市场管理人员”。又如短句,“行齿,齿儿乃本哩,响范了不讲”,意思是“伙计,有人来买席子了,钱少了不卖”;“行齿,广营本范,饷讲同些”,意指“伙计,集上席子少,钱卖贵些”;“老阳归行了,溜罗一下,有齿就讲”,意为“太阳下山了,看看有人来买就卖了吧”;“广营齿儿乃饷,代消”,这是通报同行“市场管理员来收钱了,快跑”。值得玩味的是,“东浒言子话”中的交易类短句中也时有带有百姓朴素感情色彩的“言话”,闻之令人心头一暖。如,“兀攀儿溜罗到到的么,万栏杆透廉”,说的是“那女人看起来挺秀气的么,说话这么难听”,说明他们出门在外时而受人非议,满腹委曲又无可奈何,只能忍气吞声。也有,“齿充代哩,行齿,乃吸着就竹”,这个更有意思,是说“买主要走啦,伙计,带烟的话就拿出来让人家吸”,为了做成买卖,他们不光陪着笑脸,看来还要靠点递烟打火的小手段来缓解尴尬拉拢生意。现在,回味这些烟火味的“言子话”,只能感慨普通人生活不易,挣钱艰难,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民间叙事的真实记录呢。
河东人都知道夏县人勤快且有韧性,节俭会过光景,干大买卖也有,做小生意的居多,但不知怎么就有了“小气”“狡黠”“不吃亏”的民间戏言,而且还有专门编排他们的证词——即传说中的夏县“二八一毛八”。说精明也好,说算计也罢,朋友中的夏县人尽管听着气馁但都没人能拿出一个硬挺的措辞予以驳斥,这么多年来大约就那样不情不愿地认了这个“一毛八”。其实,据笔者对晋南言话的考证,所谓夏县“二八一毛八”乃是一句地道的当地“言子话”,来自“东浒言子话”还是别的行业可以继续探究,但完全可以坐实“二八一十八”并不是什么夏县商人惯用“二八一毛八,只收你一毛七”的一种秤杆子上缺斤短两的小诈术,而是另有它意,完全是商业场合的一句秘语,只在内部交流,并不是面向普通顾客说的。
所谓“二八一十八”在“言子话”里多是谈到“形势”“行情”“资金”之类的行话,一般有自我贬责之意(客套中兼有谦卑),相当于“形势不妙、行情不好、生意不行、资金不灵”之类的客气话,而且在“言子话”中应该是有一套完整的说辞来进行系统性表达,如“二八一十八”“三八二十三”“四八三十四”等等。前文所述的运城盐商就有类似明确的“言子话”,如,“流年不语,二八一十八”(意思是行情下跌,资金周转不灵);“三八二十三,里脊下一些”(意思是薄利多销,减少库存,里脊指的是库存)之类的对话,尽管在大庭广众之下,外人却一概不知其对话意思,足见“言子话”之深涩难懂,盐商维护商业机密,也可谓煞费苦心。精于生意的夏县买卖人,一定是在一些场合使用了“言子话”中的“二八一十八”,从此以讹传讹,直到“二八一毛八,好哥哩只收你一毛七”成了定制,再加上民间刻意描绘个别无良经营者的段子,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从此再也说不清了。
有道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很多事并不是你听到的那样,听到的也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当然,若是寻常人都听得懂“二八一十八”的其中奥义,那就不是作为隐语的“言子话”了。因此,笔者以为所谓“二八一十八”,不仅不是代指夏县人的狡黠,而恰恰相反展示了他们秤杆子谋生中隐藏的聪明才智。
有时候,聪明和狡黠距离不远,但并不一样。
作者: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公众号:竹杖芒鞋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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